電影評論 ▍覺醒的夢想國度:《逃離未來》與迪士尼樂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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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圖1.】《逃離未來》電影截圖(圖像來源:IMDB)

華特迪士尼公司(The Walt Disney Company)近期屢屢陷入輿論風波:無論是甫上映真人版《小美人魚》的選角爭議、預計明年上映的《白雪公主》主演的公關危機,到迪士尼樂園在美國佛羅里達州的自治權撤回事件;另一方面,串流平台Disney+的訂閱用戶流失與電視營收下滑,也使得公司股價遭受重創。輿論、營收的雙面夾擊,使得迪士尼在政治正確、覺醒文化(woke culture)的爭議中,迎來本該作為世紀慶典的2023年 – —「迪士尼一百週年」。在這樣的特殊時刻,我們不妨回顧2013年由蘭迪・摩爾(Randy Moore)編劇、執導的冷門驚悚電影《逃離未來(Escape from Tomorrow)》。

作為一世紀以來全球最大型的文化生產與輸出企業,針對迪士尼進行文化批判的相關著述也已行之有年。如果說法國哲學家布希亞(Jean Baudrillard)在《擬仿物與擬像(Simulacra and Simulation)》一書中犀利地以社會學視角剖析出「迪士尼」中的虛假幻象;那麼電影《逃離未來》則以第一人稱(主角)的編劇個人觀點,在未獲拍攝許可的前提下,以「游擊電影製作(guerrilla filmmaking)」的方式,將「迪士尼園區中實地拍攝的影像紀錄」與「攝影棚綠幕中所完成的片段」進行融合,共同編織為一個虛實交錯的惡夢童話。

為了降低後期製作、剪接的困難,並增加兩種拍攝素材在影像品質上的一致性,全片策略性地以「黑白畫面」呈現,搭配類似於「​​古典好萊屋時期(Classical Hollywood cinema)」的電影配樂。種種影音元素下綜合而成的懷舊氛圍,與片名《逃離未來》的內涵不謀而合,令人聯想到20世紀初期的電影類型:「城市交響曲(city symphony)」這種時常以斑斕絢麗的遊樂園作為拍攝對象的默片時代。

電影以攜帶一家四口到迪士尼樂園度假的中年男性為視角,在假期的最後一天早晨,主角接到一通公司解僱的電話通知,為整部劇情「中年失意」與「兒童樂園」間的情緒對比做出強烈鋪墊。在這個貌似無憂無慮、「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(happily ever after)」的樂園中,主角漸漸覺察到那些本該被這座遊樂園所排除的「真實」:賣身予富商的童話公主,兒童樂園中的獵豔、情慾流動,實際上販售鴯鶓肉的園區攤車,不堪入目的員工處境,與潛藏於亮麗外表下的企業陰謀。

即便這些近乎妄想、具有偏執狂特質的觀點未必為真,然而卻精準地將一個失意的中年父親所肩負的家庭責任、無處抒發的緘默情緒,與婚後無比壓抑的性衝動體現的淋漓盡致。在一個乘坐列車設施的片段中,主角向老婆索吻不成,被老婆以「不要在孩子面前!」為由打發,乃至於到電影後段年輕男女相互勾搭、嬉鬧的旁觀場景。當迪士尼樂園為兒童提供一個「夢想成真(dreams come true)」的世界的同時,從另一個角度思考,也彷彿是在以它經過精心打造的無菌環境,具象化作為一個成年人的應有矜持與克制本分。

這些壓抑的情緒與「去情慾化(desexualized)」的狀態,隨著劇情發展,都進一步在主角精神異常的幻覺、狂想中出現反噬,迪士尼樂園中所出現的一切場景:從身旁女性遊客吃香蕉的場景、升格鏡頭下的間歇性噴泉,到筆直發射的煙火特寫。似乎都在導演的刻意編排下,反覆出現「再情慾化」的氛圍暗示,乃至於到最後陰謀的揭露時刻,幕後的邪惡企業 – —園區的遊樂設施贊助商「西門子公司(Siemens corporation)」,也與英語中的精液(semen)一字諧音。

另一方面,《逃離未來》也以其黝黑黯淡的視覺風格,將原先五光十色的樂園進行形象翻轉,揭露在遊客背後暗自哭泣的醫療室護士、偷抽煙的度假村清潔人員⋯⋯等,將這些笑顏盈盈、各司其職的員工,背後隱而未顯的真實情緒拆解開來。如同電影中曾經一度在園區中扮演公主,卻最終因精神崩潰黑化的反派角色所述:「當你是公主時,他們教你微笑,永遠不能悲傷〔⋯⋯〕但你不可能一直快樂,因為那根本是不可能的。」

當主角在遊園過程變得越發神經質,精神、肉體相繼崩潰,最終孤身在度假村的廁所裡吐血而死的情節中,導演巧妙選擇以「特寫鏡頭」刻畫主角臉上的那抹笑容,也就因此顯得詭異無比,這種具有高度衝擊性的影像符號,彷彿與《愛麗絲夢遊仙境》中那個在肉體消失之後,仍在空氣中留下一抹笑容的「柴郡貓(The Cheshire Cat)」遙相呼應。

「它注定是一個兒童的世界,以使我們相信成年人在『真實世界』的其他地方,並且掩蓋了真正幼稚無處不在的事實,尤其是在那裡徘徊的成年人,以扮演兒童養育自己幼稚的童年幻想。」__布希亞,《擬仿物與擬像(Simulacra and Simulation)》

誠如布希亞所述,迪士尼樂園透過誇張的佈景,與夢幻般的體驗所建構起來的童話幻象,實際上不是掩蓋了「真實」,而是透過不假掩飾的虛構,掩蓋了所謂的「真實世界」實際上即是一座大型迪士尼。換言之,它某種程度上反映了一整個社會的真實處境與精神狀態。在「迪士尼一百週年」的這個時刻回顧這部電影,《逃離未來》無疑以其諷刺、冒犯的影像風格,為電影娛樂產業撇下一筆尖銳註記,當這座以「夢想成真」作為口號的樂園不假思索地擁抱「覺醒文化」時,在其中作為遊客、觀眾的我們,或許也該反思在這樣的風潮下,是否遲遲不願清醒地支撐著一整個更大的顛倒夢想?又是否實際上掩蓋了某種迫切仰賴眾人探究的真實議題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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