展覽評論 ▍誤解怎麼如實傳達?:《18號5樓》王襦萱個展評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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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圖1.】《18號5樓》展覽主視覺之一(圖片提供:王襦萱)

「我將撕毀寄給妳的每一封信,因為破碎的信與完整的信並沒有差別,或者,破碎的信其實甚至是更好的。[1]」__《給菲莉絲的書信》,卡夫卡

晦澀難解的詩

今年(2023)藝術家王襦萱在「80A gallery 軟輪畫廊」的個展 — — 《18號5樓》,如果用一首詩譬喻整檔展覽呈現的話,那是一首晦澀難解的詩[2]。開幕當日,藝術家自白:「牆上的打卡紙實際上排成一張候鳥照片的陣形、襯衫上的草寫文字實際上是亂數假文(Lorem ipsum)[3]、展場環繞的音效實際上是打卡鐘的鈴聲、錄像中的電線實際上指的是五線譜⋯⋯」

這還是藝術家主動自我揭露的部分,當筆者更深入詢問後,才發現這類細項在整檔個展比比皆是。在開幕活動後與其他觀眾閒聊,回饋觀感大致相似,作品碎片化(展場呈現出一種整體性氛圍,幾乎沒有「單件」作品的概念)、展覽敘事碎片化(沒有展覽論述,然而展場中充滿各種文字碎片)與反詮釋(繁重的潛在資訊,形式卻極其簡潔)。

就像藝術家從未解釋過「18號5樓」究竟指涉何處、與個展又有何聯繫一般;可以說藝術家幾乎以「密碼學(cryptography)[4]」的方式為觀眾設置謎題,然而形式卻不似謎題。其輕巧簡潔的美學形式,反倒更貼近於觀念藝術。

在私下聊天中,藝術家反覆提及「理解」與「誤解」,如同展場作品中的文字寫道:「所有的敘述其實都帶有誤解,是添油加醋的。人的思維也是,總是模稜兩可:這一刻感受到假,下一刻感受到真。[5]」

然而在展覽的呈現方式下,理解是不可能的,或是說它必然招致誤解。對於評論者的立場而言,即便我能詮釋藝術家的動機與企圖,我仍然無法破譯該檔展覽的完整內容。這樣的展覽,由於它反詮釋的本質,其晦澀不應當僅僅被理解為藝術家「形式語言」的表達不當,在「有效表達與晦澀之間重選,藝術家仍然選擇晦澀」的前提下,這檔展覽不再提供適切的詮釋路徑,而是邀請觀眾以「徵候式閱讀(symptomatic reading)[6]」的方式,著眼於展覽中的細節。

【圖2.】《Wrong Question》(攝影:劉耀鈞)

從地面上蔓生的信件、傳單,到由薄紗輕盈藏匿的展場雜物,與零落散佈的小物件。在碎片化的敘事之下,我們作為觀眾,反倒時常忽視整檔展覽中實際存在,並且顯而易見的貫穿性元素 — — 亦即反覆出現的「信件」與「飛鳥」。實際上這是同一回事,如同「飛鴿傳書」那般,作品《Wrong Question》中所用的金屬信箱口,即銘刻著一隻叼著信件的飛鳥形象。換言之,如果說這檔晦澀的展覽真要傳達什麼主旨的話,那只能是「傳達」一字,因此它存在著一種嵌套(nested)邏輯。

地址不全的信

如果要用一封信譬喻整檔展覽呈現的話,那是一封地址不全的信。當藝術家以「理解/誤解」的二元組打量著觀眾,同時展覽中的資訊形式又如此碎片化時,豈不意味著它必然招致誤解?在這樣的前提下,筆者對於「展覽內容」的疑問不免轉移成「展覽行為」的疑問,是出於何種強烈動機,在觀眾的必然缺席之下,藝術家仍竭盡所能地呈現一檔個展?

過往通信中「距離」與「遺失」的概念,已經從當代經驗中徹底消失,取代為一種即刻的「發送-接收」邏輯;實際上,當代藝術的受眾普遍亦是如此,我們慣於在藝術中追求一種剎那的愉悅、瞬間的共鳴,與觀念的獲取。然而在《18號5樓》中,藝術家呈現出的幾乎是截然相反的事,即便它的形式看似同樣輕盈。

在作品《빨간나를(紅色的我)》中,牆上掛著一疊日期未必正確,有時誤植、有時日子重複的日曆,日曆中央印有一張辦公室常見的折疊椅(見【圖1.】左側),隨著日曆每天撕除一張,中央圖像變為主管皮製旋轉椅(【圖1.】右側)的日子遙不可期,被無限期推遲;或錄像作品《Intro》中,畫面拍攝一群候鳥從枝頭起飛,在空中盤旋,卻遲遲未降落於另一處枝頭的過程;乃至於作品《懶》,咖啡杯裏頭變成漩渦、永遠攪動不止的黑咖啡⋯⋯;展覽中反覆出現著無休止、未完成的狀態。

【圖3.】《빨간나를(紅色的我)》(攝影:劉耀鈞)
【圖4.】《懶》(攝影:劉耀鈞)

如果說一封信真有其目的地的話,透過藝術家的表現形式,這之間的「距離」似乎無窮無盡地拉遠,「接收」則被永恆延宕。展場的燈光設計具有同樣的相似效果,白天時展場的紅燈泡微弱近乎不可辨識,然而隨著日暮西沈,紅光將漸漸取代日光,使展場籠罩上一層紅色薄暮,甚至在視覺上帶有一種瀰漫的煙霧感,乃至於個別作品緩慢地陷入視覺焦點的注意力邊緣,在整體氛圍的整合下,顯得越發不重要。另一方面,又好似展場空間中的天色不曾全暗,如同對於天黑的抵抗。

【圖5.】展場夜間狀態(攝影:劉耀鈞)

無論如何,或許一封信總是會抵達其目的地 — — 尤其是一封沒有收件人的信。就像在「瓶中信(message in a bottle)」的情況中,真正的收件人並非一個可能收到信的真實對象,而是隨著寄件人的投擲手勢,進入大他者(the Other)與象徵秩序(Symbolic Order)自身的循環當中。

在地址不全的情況下寄信,當寄件人將信件投出的時候,它便已抵達其目的地[7],或許其目的地打從一開始就是寄件人自身。在《18號5樓》這裡,這個作為收件人的象徵秩序實際上就是「當代藝術」場域自身,當這封信件被投出的時候,藝術家也就解除了他作為寄件人應盡的責任。

如果是別的藝術家,這樣的展覽呈現對於觀眾而言,其美學形式自然有其可取之處,不過我會認為觀展成效不彰,同時非常冒險;但在王襦萱的情況中,我會認為他自討苦吃,在必然招致誤解的前提下,藝術家幾乎傾盡全力地呈現出一檔個展。在精神分析的觀點裡,我們知道在這種受人誤解之「苦」中,其實充滿著強迫性重複(repetition compulsion)的愉悅。

① 此處中譯摘自胡錦媛,〈似近還遠:卡夫卡《給菲莉絲的書信》〉,《文山評論》,第1卷6期 (2007),頁74.

② 除藝術家身份外,王襦萱同時是「不透光自由詩派」成員,現於非池中藝術網任職編輯。

③ 亂數假文為西方印刷排版,暫時用於填充文字以測試排版效果的一連串字符。

④ 在字源學中,密碼學(cryptography)一字源於希臘文,意謂「隱藏的書寫」(kryptós, meaning “hidden” or “secret,” and graphein, meaning “to write.”)。網址: <https://www.etymonline.com/word/cryptography >(2023年10月20日檢索)

⑤ 節錄自王襦萱作品《Wrong Question》展場文件。

⑥ 法裔哲學家阿圖塞(Louis Althusser)用語,意指閱讀時更多關注於得以揭露文本問題的潛在預設,而不僅限於明顯的文本內容,與精神分析師的立場相似。網址: <https://nosubject.com/Symptomatic_Reading >(2023年10月20日檢索)

⑦ Slavoj Zizek,〈Why Does a Letter Always Arrive at Its Destination?〉,《lacan.com》The Symptom 16(2011.9.14),網址: <https://www.lacan.com/symptom16/why.html >(2023年10月20日檢索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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